我从小喜欢读诗、背诗,1945年大学毕业后就开始登上讲台教授古典诗词。我所以一生以诗词为伴,不是出于对学问的追求,而是古典诗词生发的精神力量对我的感动和召唤,这一生命感发蓄积着古代伟大诗人的心灵、智慧、品格、襟抱和修养。我一生经历很多苦难和挫折,在外人看来,我一直保持乐观、平静的态度,这与我热爱古典诗词实在有很大关系。
诗歌价值在于滋养精神和文化。中国古代伟大诗人往往是用生命谱写诗篇、用生活实践诗篇,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,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,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力。古典诗词凝聚中华文化的理念、志趣、气度、神韵,是我们民族的血脉、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。
读诗、讲诗有三个层次。第一个层次是直觉的、感性的。比如李商隐无题诗到底说些什么,你可能不懂,可是你一读,觉得它意象很美,声音也很美,这就是你对一首诗的直觉感受。第二个层次是知性的、理性的,即考察一首诗的历史、背景、思想。第三个层次则完全从读者接受角度来读,我们对一首诗的诠释不一定是作者原来的意思。意大利学者墨尔加利就曾经提出来一个术语“创造性背离”,即我们对一个作品的阐释有自己的创造,这个创造很可能不同于作者原意。像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以古人写爱情的小词说明“成大事业大学问”三种境界,就是这样一个例子。也就是说,当你在读诗或词时,不仅探讨作者原意,更读出一种真正属于你自己的、从你内心兴发出来的东西。
其实这就是中国古老的、孔子说诗的方法。孔子说诗可以“兴”,是说诗可以给读者兴发感动,引起读者更多感发和联想——这样的感发正是诗歌强大的生命力所在,这样讲诗词才是真正的诗教传承。
我一向认为,“兴”是中国诗歌精华所在,使你内心涌动生生不已的活泼的生命。几千年来,中国有这么多伟大诗人留下这么多诗篇,让千古之下的我们读过之后内心震动,从而霍然兴起,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!
今天我们诵读诗词,如果只为能背会写,无异于买椟还珠。诵诗读诗,重要的是体会一颗颗诗心,与古人生命情感发生碰撞,进而提升自己当下修为。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也曾经讲过“中国说‘诗教’,不是教作诗,是使做好人”。今天我们提倡中华诗教,就是要透过诗词,用今人的生命体悟和古人交流,用诗人的生命品格滋养今人的生命质地,这个过程本身将产生强大的感发作用,使作者、讲者与听者都得到生生不已的力量。在这种以生命相融会、相感发的活动中,自有极大的乐趣。
这些年有关部门和机构推进《中国诗词大会》、“中华经典诵读工程”,2019年开始举办“迦陵杯·诗教中国”诗词讲解大赛。比赛以我的别号命名,专门面向全国中小学语文教师,鼓励古典诗词的读诵与讲解。去年暑期,虽然我还在病中,但仍然和决赛选手们在南开大学见面,与大家一同齐声高诵我的小诗“中华诗教播瀛寰,李杜高峰许再攀。喜见旧邦新气象,要挥彩笔写江山。”我衷心希望这个大赛能选拔出一批优秀语文教师,大家一起把古典诗词薪火传续下去。如闻一多先生指出的:“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问题,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”,我们这些诗教传薪者的使命,就在于发掘古典诗词中的感发力量,让中国古典诗词成为更多人生命中的指路明灯。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责任,学人文科学的人更应该担当起传承民族精神命脉的责任。
此时此刻全球抗疫,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从中华诗词中获得慰藉和勇气。作为一位96岁的老人,我一生经历过很多苦难。记得2007年冬季我因肺炎住院,病愈后曾写过一首和友人的小诗:“雪冷不妨春意到,病痊欣见好诗来。但使生机斫未尽,红蕖还向月中开。”数千年来,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代有承传,千百年来传诵的古典诗词也必将滋养一代代中华儿女的精神世界。(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整理)